“落地价20万元的车,我13万元拿到手,15万元售出,扣掉成本,每辆至少能赚1万元。”靠二手车交易为生的老詹,这样的信息让他在年初做了个决策:进货,7辆! 5月23日,长城汽车董事长魏建军在一场访谈中称,行业有一种怪象叫“0公里二手车”,即新车上过牌照后当作二手车销售,在懂车帝、瓜子、闲鱼等线上平台,有数千家公司在销售“0公里二手车”。 几天后,据《人民日报》商务部消费促进司召集车企和相关行业机构等开座谈会,规范整治“0公里二手车”乱象,同时引导二手车出口。 涟漪开始扰动老詹,他囤着的0公里车价已经调到12.8万,比入手价还跌了2000,他开始把剩下的3辆车称作“祖宗”,“现在哪怕是12万,只要能送走,都好商量。” 依照这一标准,“0公里二手车”在业内的共识是:行驶里程在0-1000公里内,但手续齐全、名义上已成为“二手车”的车辆(以下简称,0公里车)。 老詹第一次碰0公里车还是十几年前,有客户想要一辆国内未引进的手动挡保时捷,预算200万元。老詹联系到了海外车源,以公司名义下单,通过天津港报关、缴税、上牌——流程合规,车子从头到尾几乎没动过。 他记得那时候的二手市场,传统能源的0公里车是受人青睐的小众玩物,有钱的卖家会因为各种原因,出掉刚刚入手的车。对车商而言,这类车利润高、出货快,可遇不可求。 最近几年,燃油车还是新能源车大量涌入二手市场。公安部2024年初的统计数据显示,2023度全国机动车保有量达4.35亿辆。其中,自2020年以来,全国二手汽车交易登记量已连续4年超过汽车新车上牌量。 这改变了大众买车的偏好。“原来大家信奉‘买新不买旧’,后来变成‘有车就行’。不少品牌4s店开始推出官方二手,所以很少有人再看过几手了。”老詹说。 而对于这类车的主要消费群体,不论是刚毕业的年轻人、在外务工想风光回乡的中年群体,还是将车作为生产工具的司机,都能兼顾成本和体面。 他还补充,尤其是前两类人群,准新的新能源车不仅外观看不出使用痕迹,而且还不影响上牌过户。在三四线县城,开一辆沪牌新能源汽车,还有一些上进和精英的意味。 老詹分析说,一部分的原因或许是车企造成的,由于价格调整,很多人从官方买回新车不久,车企开始降价,这让车主感到背刺。这让市场开始选择观望,所以0公里车越来越难出手。 但将车作为生产工具的群体没有消失,由于有些城市2024年对网约车政策做了调整,只允许车龄一年内的车辆注册营运,这让0公里车一时间成了网约车司机们的抢手货。 例如,在广州的二手车市场有不少来自中亚、中东以及非洲国家的淘车客,他们大多手持订单,会向车商提出收购里程少于500公里的新能源车。 目前多数新能源品牌将终身三电质保、免费OTA升级等服务与首任车主绑定,一旦车辆过户,相关权益自动终止。部分厂商甚至在购车合同中明确写明:“所有权变更即视为质保终止”。 “电池是新能源车的核心,一旦坏了,换一个要顶掉半辆车的钱。”杨新威说。对二手买家来说,这种限制条款意味着高昂的潜在成本。 不过,在老詹的市场,情况略有不同。他的大部分0公里车都卖给了网约车司机——他们关注的不是质保,而是能不能先跑起来、回本快不快。 但针对首任车主的条款是:“首任车主行驶享受终身质保,但里程每年不得超过3万公里”一旦经由二手的方式买给了网约车司机,老詹说:“你觉得哪个网约车司机一年只跑三万?” 这在业内不是秘密——部分车企会在一个考核周期临近时下压销量指标,经销商为保返点和优质车源,先用公司或个人的名义买下车辆,计入“销量”后,再折价将车辆转给二手车商,进行二次销售。 曾登顶新能源车市场销售榜的雷丁汽车就是例子。在财新此前采访中,一位雷丁汽车前中层员工透露,2018年,雷丁登顶细分领域第一宝座的最后一年,其真实销量大约为15万辆,但公开称销量为28.7万辆,因此通过经销商进货成为车企与销售的默契。 除了经销商冲量,车企也需要请库存。杨新威说,一些旧款车型或者滞销配置,车企会以7折左右的价格批量出清。这类车看上去便宜,但存放时间过长可能带来电池衰减或软件版本滞后等问题。 老詹坦诚地说,“库存了一年以上的车子,万一有个闪失,没人是赢家”。这种博彩的思维,让他在面对顾客询问车子是否会出现故障等问题时,他会说:“只要运气不是太衰,肯定不会有问题的。” 贷款审批失败、等待周期太长,消费者决定放弃订单,车辆便由车商补款接手,再转入市场。“这样的车,手续全,公里数少,也是0公里车。”老詹说。 新能源车企的销售工作人员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,在他所在的区域内,有时销售人员可能会以个人名义购车,再将车辆返租给4S店当试驾车,使用一两周后流入市场。这些车外观看起来“全新”,实际已完成短期使用,也被归入0公里车的范畴。 在不同利益主体的推动下,这些车最终被贴上“0公里”的标签,它们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新车,也不是大众认知的“用过的二手车”,但填补了车市某个模糊、但真实存在的消费区间。 于是,7辆连膜都没撤掉的、真正意义上的0公里车便整齐地运进了老詹的展厅。他说,自己知道其中的“套路”,但没办法,“不帮忙,以后如果有大生意怎么办呢?” 在回答时代周报记者买车的用途时,来自尼日利亚的Usman说,自己是接到朋友请求,帮忙买5辆新能源车。细问之下,他狡黠笑称每辆车的利润能有2万人民币。 这类交易背后,是0公里车流向海外的又一条去路。2022年前后,沉睡千年的古丝绸之路恢复往日繁华。大量新能源车从边疆口岸,驶向哈萨克斯坦、吉尔吉斯斯坦,再转向俄罗斯、中东或非洲。 老詹喜欢这些海外客户。他们几乎不在意车辆的登记状态或是否是首任车主,更像在逛线下的“淘宝”。只要车辆车况过得去、价格合理、手续顺畅,老外们甚至都懒得砍价。 只是,这类生意并非人人都能做,也并非每辆车都能出口。有时候,0公里车会被用作另一种“金融工具”。杨新威说,在某种情况下,车只是个媒介,“重点是补贴。” “只要在当地买一台不超过15万的新能源车,就能拿到1.2万的国补,外加城市补贴的四五千。”杨新威说,“你要是有关系,再加上报废车补贴、特殊群体补贴,一台车最多能‘薅’2万多。” 于是,“0公里车”成为一个完美楔子——只要走完上牌流程,再把车倒卖给外地车商或转入二手市场,补贴照领、库存清空、账面漂亮。 “其实就是卷。”老詹说,“车企卷销量、经销商卷返点、我们这些车商卷利润,到最后发现我们在一个莫比乌斯环上,谁也没有跑得更快。” 价格战从主机厂一路打到终端市场,再蔓延到主播直播间。在互联网上,有主播公然售卖“厂家清仓”的0公里车起家,一台车只抽一两千元利润。 6月10日,《人民日报》点名批评新能源车行业的“数据崇拜”,将矛头直指那些过度依赖报表刺激、忽视产品体验的车企。而乘联会秘书长崔树东则明确表示,0公里车是经销商的自救行为,是产销目标过高、压力层层传导的结果。 老詹嘴上说着不想再碰0公里车,可手上却还握着三辆没卖出去的0公里新能源车。言尽于此,他指了指不远处一间空荡荡的铺面。


